魏武、大嘴、小勇红着眼圈向许大民和冯国庆挥手。 　　昨天半夜，许大民披着一身雪花敲开魏武家的门，把一封信递给魏武就走了。魏武打开信封，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魏武看着信，从感动到鄙夷，最后笑出了声：“他妈的，说了这一大套，不就是证明你是个怂货嘛……”在信里，许大民先是感激他不在家那些日子魏武对许家人的关照，后来说，做人要有崇高的理想，不能因为仇恨某人就毁了自己的一生。然后告诫魏武，尽量不要使...

精彩章节

　　魏武走到田娜家的门口，稳稳神，刚要抬手拍门，田娜爸爸出门，皱眉看着魏武：“小魏，有事儿？”
　　魏武不自觉地紧张起来：“田叔，我……我们过几天就要上班了，我想见一见田娜，跟她说说话……”
　　田娜爸爸的语气冷冷的：“谢谢你对她的关心。你以后不要找她了，明天她就回湖北老家了。”
　　魏武还想说什么，门被田娜爸爸猛地关上了。
　　魏武在田娜家门口呆立片刻，摇摇头，刚要走，看见田娜和许福祥在许福祥家门口说着什么，不禁一愣，早知道这样，我还不如直接把苹果送给田娜呢。
　　有心过去把苹果送给田娜，魏武又感觉当着许福祥的面这么做不好，怏怏地走进家门。
　　田娜把手里拿着的几本书递给许福祥：“叔，您让许大民下乡之后一定别忘了复习功课。我知道他学习好，只要努力到了，肯定能考上大学。”
　　许福祥“嗯嗯”两声，心不在焉地问：“你明天就走吗？”
　　田娜点点头：“明天一早就走，火车票我爸已经买好了，这样的话我就见不到许大民……”
　　许福祥摆摆手道：“你快回去吧，你爸爸在家等着你呢。”
　　田娜还想说什么，许福祥背起手，走进家门。
　　一阵风吹过，悬垂在屋檐下的几柱冰凌坠落，在地上碎裂。
　　当夜，许大民在山子表哥家的土炕上做梦了。他梦见自己和田娜在一条背靠着大山的小河边争吵，因为田娜说，她考上大学了，许大民当了农民，他们俩不是一个阶级的人，她要嫁给魏武。许大民怒不可遏，一脚把田娜踹进了河里。河面上白雾弥漫，漫卷而来的风鼓动许大民的衣襟，让他看上去颇有几分悲壮。
　　从梦中醒来，许大民猛扇了自己的脸一巴掌，许大民，你咋就这么狠呢？回忆梦境，许大民感觉这个梦很不吉利，躺不住了，他要去见田娜。
　　清晨，许大民坐在一辆长途车上，长途车在飘着雪花的公路上缓缓行驶。
　　公路旁的铁轨上，一列火车轰然驶过，田娜的脸在一个车窗前一闪而过。
　　田娜透过车窗望着窗外迅速移动着的树木和房屋发呆，一些她和许大民在一起时的情景划过眼前，两行眼泪慢慢从田娜的眼眶滑落脸庞。
　　傍晚时分，许大民下了长途车。走在去和平里的路上，天色渐黑，街道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，人们走在雾里，让许大民感到陌生。
　　和平里大院对面的胡同里，两只流浪狗在交配，时而鬼头鬼脑，时而明目张胆，如痴如醉。
　　许大民冲流浪狗跺跺脚，两只流浪狗黏在一起，歪歪扭扭地踅进胡同深处。
　　许大民刚笑出一声，就被从和平里大门冲出来的冯国庆截住：“大民，田娜走了，她爸爸送她去火车站……”
　　看着空空荡荡的火车站，许大民问冯国庆，田娜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？冯国庆说，他听彭三说，昨晚田娜去找了许福祥，说她爸爸本想过了元旦再让田娜回老家插班复习功课，又担心杜龙再来纠缠田娜，就临时决定马上走的。许大民心想，也许田娜爸爸担心杜龙骚扰田娜是一个原因，但也有躲着许大民的意思。许大民知道自己在田娜爸爸的眼里，跟杜龙是一路货色。看来我昨晚的梦还真是个“兆儿”……许大民蔫蔫地笑了，不过还好，我们没有吵架。
　　冯国庆表情轻松地对许大民说：“杜龙人间蒸发了，打从上次你和武子打了他，他就不见了，我估计这次他是害怕了……”
　　“他害怕的不是咱们，他害怕的是派出所，因为他调戏田娜……”许大民的胸口一堵，说不下去了。
　　“别的我不管，反正我快要走了……不过那天我遇见王葫芦了，王葫芦说，小炉匠最近挺活跃的，好像要准备一场大战。”
　　“跟谁？”
　　“估计是跟武子……大民，不是我不仗义，是咱帮不上忙呀，明天咱就开拔奔云南了。”
　　“走之前我跟武子聊聊……”许大民担心自己走后，魏武没人劝得住，真的跟杜龙拼个你死我活，最终吃亏的是魏武。
　　“聊不进去的，”冯国庆撇嘴道，“他说要弄谁，八匹马也拉不住，你还是别去找他了，我估计他也不会接你的茬儿。”
　　“算了，不说他了……这几天我爸和红霞怎么样？”
　　“老爷子很好，红霞……算了，不说她了，以后她的事儿我不打听。”
　　“我哥和你姐呢？”
　　“这个……”冯国庆叹口气道，“他们家呀，就是一座迷宫，三个看着都挺好的，实际上是个什么情况谁知道呢。”
　　在许大军家，冯六月拿着一瓶白酒放到饭桌上，对正在和许大军下象棋的魏文说：“我没钱了，这是最后一瓶啊。”
　　魏文嗯嗯着说：“行，以后我戒酒……”
　　许大军走一步棋，接话道：“没事儿文哥，我有钱，明儿我再去给你买。”
　　魏文皱起眉头，眯眼瞅着许大军：“我怎么听出别的意思来了呢？我说大军，你是不是想赶紧巴结巴结我，也好让我在感动之下尽早离开，你也好跟六月尽快美好起来？”冯六月瞪一眼魏文，对许大军说：“大军，你甭接他的茬儿，随他说。”许大军摇摇手，笑道：“我呀，现在是皮糙肉厚，习惯了。”
　　魏文矜着鼻子道：“听见了吧？军哥的意思是，他已经习惯我的唇枪舌剑了，这是做好了跟我战斗一辈子的准备，是吧，军哥？”
　　“你说是就是。来，将军！”
　　“不下了，战斗开始了。战地黄花分外香，一年一度秋风劲……”
　　许大军实在是不想听魏文整天借着作诗“闹妖”，起身道：“我做饭去。”
　　魏文拉住许大军：“哎，我说军哥，我怎么一作诗你就借故离开？”
　　许大军哼道：“这是你作的诗嘛，这是毛主席作的好不好，当我不知道。”
　　“嘿，还真不能小瞧你……那行，你再听听这首。”
　　“不听了，我做饭去。”
　　“我做好了。”冯六月说。
　　魏文冲许大军一笑：“这下子你没有理由不听了吧？来，听着啊，这首诗可是代表我很明确的态度……从此音尘各悄然，春山如黛草如烟。”许大军问这句诗是什么意思？魏文瞥一眼冯六月，慢声道：“以后各走各的，不必再有瓜葛。”许大军瞪大眼睛：“这意思是不是要走？”“是你的意思。”魏文讪笑着说。
　　许大军茫然：“我什么意思……哦，我明白了，你是说我让你走，咱俩从今往后一刀两断，是不是这意思？”
　　魏文冲许大军翻个白眼：“苦酒折柳今相离，无风无月也无你。”
　　冯六月拍拍饭桌：“魏文，你能说句我们听得懂的话不？”
　　魏文看着冯六月，慢条斯理地说：“刚才这句诗的意思是，从此我的世界再也没有你。我这么一说，你听得懂吧？”
　　冯六月没好气地说：“听懂了，你要走。”
　　许大军趁机接话：“文哥，你要去哪里？”
　　魏文闷声道：“闯关东，下南洋，走西口，游西域，踏马乐隔壁。”
　　冯六月皱起眉头：“魏文，你怎么骂人？”
　　魏文挑挑眉毛：“你哪只耳朵听见我骂人了？大军借题发挥，还不许我念个顺口溜附和他吗？”
　　冯六月指指许大军：“他也没说啥……”
　　许大军接口道：“我没说啥，文哥理解错了，以为是我要撵他走。”魏文不满地瞪着许大军：“你看你还来劲了……大军，前面那句是我逗你的，这句是我现在想要明确告诉六月的。”冯六月撇嘴道：“还是那意思，你要走。”“别走呀，刚才我不是说了嘛，我都习惯了。”许大军说这话是真诚的，他真的有点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状态，他无法想象冯六月离开他之后的情况，“文哥，再等等，再等等，等孩子下生，落下户口，你带六月和孩子一起走。六月，行不？”
　　冯六月不理许大军，对魏文说：“魏文，你再考虑考虑。”
　　魏文盯着冯六月的脸看了半晌，皱着眉头说：“六月，我感觉，你我这段孽缘就是一个笑话……很可笑。”
　　“你怎么忽然就这么说？”
　　“我爱你才这么说的。”
　　冯六月甩甩手：“莫名其妙。”
　　见冯六月不高兴了，许大军连忙和稀泥：“文哥，六月，不管怎么说，你们俩才是两口子。”
　　魏文冲许大军一笑：“你没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　　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　　“我们三个的关系，现在很尴尬……唉，咋说呢，此事古难全，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。”
　　“我说文哥，咱好好说话，你别这么云山雾罩的好不好？”
　　“兄台此言差矣，生活再苦，也要有诗意。”
　　感觉魏文又要“闹妖”，许大军讪讪地说：“得嘞，您乐意就好。”
　　魏文仰起脸，感慨道：“所有的欢乐，背后都藏着悲伤与酸楚……”
　　冯六月拍拍饭桌：“魏文，以前你在我跟前背诗、作诗，我都能感觉到浪漫和激动，还有崇拜，现在我感觉酸溜溜的，还感觉你指桑骂槐，神神叨叨……”
　　许大军接话道：“可倒也是。文哥，咱不神神叨叨了行不？”
　　“那是因为我爱六月，我愿意看着她幸福……”
　　“那就别走了，我也愿意看着她、你，还有你们的孩子都幸福。”
　　“大军，你……”冯六月突然哽咽一声，说不下去了，走到门口，看着黑黢黢的大院，眼泪涌出眼眶。
问世间情为何物（2）
　　许福祥边帮许大民打背包边说：“去了就安心干活儿，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。”
　　许大民“嗯”一声，说：“红霞和那五洲那事儿……”
　　许大军探头进来，示意许大民出来一下。
　　在石桌边，许大军掏出几张钱和几张粮票，往许大民的手里塞。
　　许大民不解地看着许大军：“哥，你啥意思？”
　　“农村生活苦……”
　　“知青都这样，又不是吃不上饭。”
　　“咋说这城里也比你在乡下强。拿着，有时候往家里寄封信，也得买邮票，我知道知青平常不发钱的。”
　　许大民攥起钱，想要跟许大军聊聊他和冯六月的事情，话头被许大军拦住：“你和田娜怎么样了？”
　　许大民亮亮腰上扎着的腰带，踌躇满志地说：“瞧，这是她给我买的，她说要用这条腰带缠我一辈子。”
　　“好，真好啊老二……”许大军叹口气说，“你比我强。你看看我现在，弄得咱爸抬不起头来，你和红霞也跟着不好看……唉，我呀，还真是挺窝囊的。”
　　“这怎么能是窝囊呢，这事儿一般人还真做不到，这叫善良，宽厚。”
　　“啥呀，本指望帮帮忙就完事儿了，谁知道这还弄了个里外不是人。魏文对我是一肚子牢骚，有时候让他给说得我都心虚，好像我占了人家不少便宜。”
　　“坚持坚持，明年开春孩子就生了。”
　　“我盼望着这一天，可是有时候看着冯六月，我又感觉她要是冷不丁就这么走了，我这心还疙疙瘩瘩的。”
　　“能理解，从小就喜欢，现在竟能住在一起……”
　　许大军嘘了一声。
　　许大民顺着许大军的目光看到魏文拎着半瓶酒，醉醺醺地走向这边。
　　魏文在许大民的跟前站住，喷着满嘴酒气说：“大民，听说你即将踏上征程，哥哥我是颇有感慨啊……莫愁前路无知己，天下谁人不识君！”许大民随声附和道：“那是，文哥。”魏文打一个酒嗝，道：“路边社消息啊，国家即将取消知青下乡政策了。一旦取消，你很快就能回来，而且很快就能安排就业。”
　　“但愿吧。文哥，你这回来了，有什么打算？”
　　“文化馆目前不可能要我，我在等待一个时机。”
　　“说说呗。”
　　魏文灌一口酒，学广播员的声音：“劝君更尽一杯酒，西出阳关无故人……大民，这句诗可不是随便说的，是表达亲友对即将远行的亲人的祝福的。”
　　许大民冲魏文拱拱手：“谢谢文哥。”
　　冯六月走过来：“大民，他喝醉了，别听他瞎叨叨。”
　　许大民笑道：“没有啊，文哥朗诵诗，祝福我呢。”
　　冯六月拉起魏文的胳膊：“走吧走吧，回家朗诵去。”
　　许大军望一眼冯六月和魏文的背影，对许大民说：“我也走吧。我发现他俩这几天不正常，三句话不对付就吵架，我得拉着，别让院儿里的人笑话。”
　　许红霞走出家门，冲许大民扬了扬手：“二哥，咱爸让你早点儿睡觉，明天一早走。”
　　许大军扯扯许大民的袖口，小声说：“你说她两句，然后早点儿睡觉，我先回去了。”
　　许红霞走过来，问许大军：“大哥，嘀咕啥呢？”
　　许大军说声“问你二哥”，走向自己家的方向。
　　“二哥，大哥是不是跟你说我和那五洲……”
　　“红霞，你和那五洲的事儿，我必须说说你。我走了，咱哥的话你又不听，咱爸……”
　　“二哥，你明天就走了，我不想跟你吵吵，让你带着一肚子气去下乡。你别说了，什么事情我有数，我都长大了，你们没有必要管。”
　　许大民瞪着许红霞：“你长大了怎么了，你办糊涂事儿我必须管！”
　　许红霞迎着许大民的目光，跺着脚说：“谁办糊涂事了？是你糊涂了吧？我自己的事情，我凭什么让你管！”
　　许大民盯着许红霞的脸看了一会，爆吼一声：“我还就管了！怎么着？”
　　许红霞双手叉腰：“来，你来，你打死我呀？”
　　许大民扬起巴掌，作势要打许红霞，许红霞跑到大门口，抄起一把扫帚。
　　许福祥跑过来，一把夺下许红霞的扫帚：“亲姑奶奶，你饶了我，你饶了我行不行啊……”
　　许红霞伸手一指站在自家门口望着这边的冯国庆：“还有你！滚去乡下，别惦记着姑奶奶，姑奶奶爱嫁给谁就嫁给谁，谁也管不着！”
　　冯国庆摇摇头，走进家门。
　　许大民要去拉许红霞再聊聊，许红霞仰起头走向大门口。
　　许大民要去追许红霞，被许福祥拽住胳膊：“拉倒吧，油盐不进了……”
　　“我找武子去，我走了，武子也许能管得住她。”
　　“别去了，”许福祥望一眼魏武家紧闭着的大门，摇着头说，“昨天武子就找我了，他不想见你，怕你说起杜龙来，影响下乡……”
　　“他去哪儿了？”
　　“刚才我看见他和大嘴出去了，两个人神秘兮兮的……算了吧，你别打听他的事儿了，也别担心他，抽空我找他谈谈，我的话他还是听的。”
　　“行，那我不找他了。”
　　“放心吧，我拿他当我自己的儿子，哪有儿子不听爹话的？”
　　许大民想了想，感觉许福祥说得没错，从小魏武就听许福祥的话，长大了以后虽然不怎么听了，但他还是很尊敬许福祥的。
　　许福祥递给许大民一卷用橡皮筋绑着的钱：“不多，八十八块六毛六，图个吉利……”
　　许大民说许大军已经给过他钱了，让许福祥把这钱攒着，将来给许大军娶媳妇用。
　　许福祥把钱揣进贴身的口袋，望一眼许大军家的方向，小声对许大民说，许大军娶媳妇的钱他已经攒得差不多了，加上许大军这些年自己攒的钱，结婚的钱差不多就够了，以后他要帮许红霞攒钱，帮她把理发店开起来。“你支持红霞开理发店了？”许大民感觉纳闷，心说，你不是不让红霞开理发店的嘛，转变这么快？许福祥似乎瞧出了许大民的心思，直接说，因为这事儿，彭三把他好一顿开导，尤其是那句“得罪了儿女，熬不成个好老头”，让他彻底开了窍，他可不想等自己老到不能动弹的时候，身边连个贴身小棉袄都没有。感觉父亲这么想，纯属多余，许大民笑道：“我看您是担心等您老了，连个外孙见不着呢吧？”
　　这话让许福祥的心一沉，皱着眉头说：“外孙我肯定会有，但他不是那五洲的，死我也不让红霞嫁给他。”
　　担心许福祥再因为许红霞和那五洲的事情生闷气，许大民借口自己要出门静静，走出了和平里大院的门。
　　坐在和平里对面的台阶上，许大民望着田娜家的那扇窗户，心忽然就乱了起来。
　　起风了，风吹树枝发出的声音像是有一个巨人在哭泣。
　　耳边仿佛有田娜银铃般的笑声传来，紧接着田娜就笑着向许大民这边跑来……许大民打个激灵，感觉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“黑白”。田娜这才刚刚离开这里，我怎么就跟死了一样呢？恍惚间，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诗词：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。许大民知道，这脍炙人口的诗句，出自伟大诗人屈原的不朽诗篇《离骚》。对于“离骚”这两个字的解释，说法很多，但此刻的许大民认为，“离骚”二字其实很简单、很直接：离，就是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分离，骚，就是发骚。两个相爱的人分离之后，发骚便会如影随形，无法挣脱……脑海中忽然就泛起那天自己和田娜在那处建筑工地接吻时的情景，许大民的心蓦地就是一抽。
　　那是初吻，尽管笨拙，但那种感觉让他永生难忘……
　　许大民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是怎么吻住田娜的，只记得嘴唇碰嘴唇的刹那，舌头一下子就撞上了舌头。田娜的舌头很柔软，带有一丝甜甜的味道，那条舌头很薄，很滑……田娜的鼻息跟许大民的鼻息融合在一起，绒毛似的撩拨着许大民的心。许大民紧紧地闭着眼睛，害怕一睁开眼就发现这一切不是真实的。
　　多年以后，许大民与田娜接吻，惊奇地发现田娜的舌头变了。许大民的舌头捉不住田娜的舌头，她的舌头很俏皮，游走、躲闪，滑过许大民的舌苔，滑过许大民的槽牙，接近他的喉咙，忽然一缩，藏到了他的舌头下面，一挑一挑……这一吻，让许大民猛然发现，田娜已不是少女时的田娜了，她是个荡妇。
　　下雪了，雪花凿地的声音，在许大民听来，清脆、欢快又伴着一丝惆怅。
　　披着一身雪花回到和平里的时候，已经是半夜了。许大民望着田娜家紧闭着的大门，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着，又疼又憋。
　　眼前不断出现田娜的影子，许大民站不住了，走到大槐树下，展开双臂抱住树身，脸贴在树身上，感觉凉飕飕的。
　　许福祥出门找许大民的时候，看到许大民在用一把小刀往大槐树上刻字。
　　许大民刻的是田娜的名字，本来他想在田娜的名字下面再刻上“我爱你”三个字的，但他刻不下去了，有眼泪迷住了他的双眼。
问世间情为何物（3）
　　和平里前面的街道上锣鼓齐鸣，人头攒动，空地上停着一辆车头扎着大红花的卡车，卡车周围簇拥着一些知青们的亲人和朋友。
　　许福祥站在路边的一个雪堆上，远远地望着胸佩红花的许大民，表情自豪，但眼眶有些湿润。
　　许大民跳上一处台阶，朝许福祥挥手：“爸，回去吧！”
　　许福祥扶着正在跟安建新说话的许大军的肩膀，从雪堆上下来，走到许大民跟前，盯着他的脸：“爸不指望你光宗耀祖，爸就希望你在那边安安稳稳的，早点儿回来。”知青生活已经在许大民的心里演练了无数遍，许大民胸有成竹地说：“您放心，爸，您儿子有数。”许福祥捏着许大民的胳膊说：“到了农村就好好表现，别惦记那个田娜了，咱配不上人家。找媳妇这事儿不着急，在那边安心干活儿，这事儿交给我。”许大民摇摇手说：“不说这事儿，您安安乐乐的就好。”
　　许福祥“嗯”一声，背转身去，偷偷抹眼泪。
　　锣鼓声蓦然大了起来。
　　许大民、冯国庆、山子等知青在一片锣鼓声中登上了大卡车。
　　围在卡车周围的人群散开，卡车缓缓启动。
　　知青们唱起歌来：“广阔的天地是我们最好的课堂，贫下中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……”许大军跟着激动起来，把手做成喇叭状，冲着许大民喊：“在农村好好干，给咱和平里人壮个脸再回来！”许大民朝许大军招招手，刚要喊一句什么，冯国庆拦住话头：“大军哥，好好对待我姐姐，不然我回来打死你！”
　　魏武、大嘴、小勇红着眼圈向许大民和冯国庆挥手。
　　昨天半夜，许大民披着一身雪花敲开魏武家的门，把一封信递给魏武就走了。魏武打开信封，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魏武看着信，从感动到鄙夷，最后笑出了声：“他妈的，说了这一大套，不就是证明你是个怂货嘛……”在信里，许大民先是感激他不在家那些日子魏武对许家人的关照，后来说，做人要有崇高的理想，不能因为仇恨某人就毁了自己的一生。然后告诫魏武，尽量不要使用暴力对付杜龙，要善于动脑，至于怎样动脑，许大民也没说出个“子曰”来。魏武的理解就是，许大民让他认怂。天亮时分，魏武把冯国庆从家里喊出来，准备让他在乡下开导开导许大民，没等开口，冯国庆就被王翠玉拽回了家。
　　魏武知道，从小王翠玉就不待见自己，现在魏文又折腾她闺女、“女婿”，就更讨厌他了，决定以后离王翠玉远一点儿。
　　卡车在加速，王翠玉追着卡车跑，被追上来的冯六月拉住。
　　许红霞在人群中跳着脚喊：“二哥，你原谅我啊！”
　　许大民朝许红霞挥挥手，眼圈红了。
　　许红霞望一眼站在卡车上看着自己的冯国庆，想要喊什么，被那五洲拽走。
　　许大民看着站在风口上，望着自己不肯离去的许福祥，眼泪涌出眼眶。
　　知青们的歌声渐渐远去：“我们革命知识青年，在三大革命中百炼成钢……”
　　火车站站台一侧的墙壁上贴满“知识青年到边疆去，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”“农村是广阔的天地，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”等标语。
　　几辆大卡车鱼贯驶进火车站。
　　几百个知青从各自的大卡车上跳下来，有的聚在一起激动地唱歌，有的互相拉扯着乱哄哄地往火车上挤，有的在站台上和送别的亲人告别。
　　高音喇叭传出广播声：“知识青年们请注意，我们的目的地是云南昭通，请大家有秩序登车，还没上车的请赶快上车，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……”
　　随着一声汽笛，火车缓缓启动。
　　王翠玉边抹眼泪边追火车：“国庆，国庆……”
　　冯国庆：“妈，你快回去呀！”
　　冯国庆的喊声被火车行进的咔咔声淹没。
　　就在这一天，许红霞正式就业到了向阳理发店，魏武、大嘴、小勇、李春也同时就业到了离和平里大院不远的龙涎春酒厂。
　　在大众浴池，许大军正在用小铁车往锅炉房里运煤，周建国乐呵呵地跑过来。
　　看周建国的表情，许大军估计他又要“发骚”，提前给了他一个下马威：“以后上班时间不许随便出去，这不是在乡下。”
　　“我去煤场看看来没来三号煤……师父，你猜咋的了？”
　　“咋的了？”
　　“路上遇见冯六月了！好家伙，还是那么漂亮……”
　　许大军皱皱眉头：“她就是个天仙也没你啥事儿。”
　　周建国撇撇嘴，讪笑道：“好像还有你啥事儿似的。我跟你说啊，刚才我遇见的不光是冯六月，还有魏文。魏文说冯六月有胎动了，带她出门遛遛孩儿。”
　　“眼馋是吧？眼馋你带冯六月遛啊。”
　　“我带冯六月遛……我遛得着嘛我！”
　　“那你就别瞎哼唧。”
　　“师父，其实我挺佩服你的。名义上你好像吃亏了，实际上你捡了个大便宜……你想想，冯六月这么个大美人整天躺你身边，不说别的，想想都能美到天上去。师父，都说你憨厚，我看你呀，是一肚子猴儿……这事儿换了我，就算我不敢去动她，光看着，守着，就能多活二十年，那叫一个美，可惜你先美了。”
　　许大军感觉心烦，又觉得周建国这话还真说到他心坎上了，随口道：“嗯，我也感觉挺美的。”
　　“美吧？这说起来呀，你和你弟弟在这种事儿上啊，都挺精彩的……我不是说反话啊，真的。你呀，猴子看戏干瞪眼，你弟弟呀，猴子捞月空欢喜。”
　　“找打是吧？”许大军抬手要打周建国，忽然想起许大民和田娜，又顿住，冲他翘翘大拇指，“建国，你这话说我心窝子去了，还真是这么回事儿。”
　　在火车上，许大民撩起上衣，指指自己的腰带，问冯国庆：“你瞅瞅，怎么样？”
　　冯国庆从许大民的裤子上抽出腰带：“好家伙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档的腰带！”
　　许大民夺过腰带，盘在手上摩挲着，田娜送许大民腰带时的情景重现在眼前……田娜，你不讲义气，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？虽说许大民早就知道田娜要回湖北老家插班复习功课，来年考大学，但他想不到她竟然这么快就远离了自己。她现在怎么样了呢？许大民的脑子在飞，手好像在腰带上摸到了什么，一怔，发现腰带反面有凹凸的刻痕。许大民仔细辨认着腰带反面上刻的字，看到那上面是一行用没有墨水的圆珠笔刻上去的字：“上邪，我欲与君相知，长命无绝衰，山无陵，江水为竭，冬雷震震，夏雨雪，天地合，乃敢与君绝……”许大民念出了声音。冯国庆纳闷地问：“你在念叨什么？”
　　“我太粗心了，田娜曾经问我仔细看过没看过腰带，我还说看过了。”
　　“腰带上有什么？”
　　许大民不想回答，闭上眼睛，眼前不断出现田娜的影子。
　　绿皮火车驶出一条隧道，铿锵行驶在原野之间的铁轨上。
　　在酒厂，魏武对正在铲酒糟的大嘴说：“咱院儿最要好的兄弟有四个，现在走了两个，你有没有被闪了一下的感觉？”
　　“有点儿，不过还行。”大嘴听出来魏武这话有幸灾乐祸的意思，转话道，“不过他走了，咱们对付杜龙就少了一个帮手，挺遗憾的。”
　　“大嘴，我跟你说实话，在杜龙这件事情上，我不想连累许大民，我拿他当我的亲兄弟，我愿意看着他安安稳稳……”
　　“你别说了，说多少遍了都。”大嘴继续铲酒糟，“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，一下子就分开了……”
　　“他走了，我挺高兴的。”
　　“你高兴什么？”
　　“你不知道，当初我和许大民还有冯国庆约好要竞争田娜的，结果田娜看上了许大民，我就黄了。”
　　“是许大民追求田娜吧？”
　　“难道我就没追求她吗？”魏武怒目瞪着大嘴。
　　“反正田娜是跟许大民好上了……哎，我说武子，你是不是不甘心？”
　　“我不甘心了不是一天两天了！”
　　大嘴停下手，不解地看着魏武：“哎呦，这怎么还火了。”
　　魏武缓一口气，讪讪地说：“许大民办事儿不讲究，他明明知道田娜是我的……是我先展开追求的，他一点儿兄弟情义不讲，瞒着锅台上了炕。”
　　“你是不是一直生许大民的气？”
　　“生气，我很生气，但他是我兄弟，我不能为了个女人连兄弟感情都不顾。”
　　“那你还发什么牢骚。”
　　魏武陡然提高声音：“我是替田娜鸣不平！她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，一个长得那么漂亮的大学生怎么能跟一个下乡知青谈恋爱？”
　　大嘴“哦哦”着拍一下脑门：“可倒也是，天鹅配野鸡嘛。”
　　魏武一哼：“大小我现在是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，我的条件比许大民强。”
　　“你要把田娜抢过来？”
　　“有这个打算。咱们几个是兄弟，但在某些事情上不能因为是兄弟就忍让妥协，那成不了大气候。”
　　“这不好吧？不是有句话嘛，杀父之仇，夺妻之恨……”
　　“田娜不是许大民的妻！”
　　“我总感觉这么办事儿不好。别的不说，就说你小时候还在人许大民家住过几年，你就这么去抢人家的女人，有点儿不要脸吧？”
　　“我跟你说啊，越是要脸的人，他越要不着脸！”魏武拍拍大嘴的头，慢声道，“记着啊，想要脸的就得不要脸，不要脸的才能最后成了个有脸的人。”
　　“就像俺爹说的，脸皮厚吃块肉，脸皮薄捞不着？这也不是一个意思嘛。”
　　魏武戳戳大嘴的太阳穴：“你这儿有毛病。科学上讲，这叫思维混乱，属于不死的癌症，所以我没法跟你交流这事儿。”
　　大嘴傻笑一声：“是，我承认我笨，可我不傻，你不就是要抢人家大民的老婆嘛。”
　　“抢？”魏武不屑地摇了摇头，“那是最低级的手段。真正的男人，想要得到自己心仪的女人，依靠的是比对手更高的价值！”
　　“你价值高？首先在长相上你就差了许大民一大截子……”
　　“男人追女人，杀手锏不是长相！算了，没法跟你沟通了。瞧我的吧，田娜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，送她的人是我，是我魏武！”